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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3章 迎仙客(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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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田讓暮雲潷了一盅清茶湯,也叫她睡去。自個掩上門,把在禦抱起在臂彎中哼著歌兒哄它,直到白貓四仰八叉地翻著肚皮打起了呼,才把它輕輕地放去床裏。她找出針線簸籮,取一把小金剪,把適才扭打時被折斷的幾根丹蔻指甲修剪好,又打開衣櫃取一件舊而幹凈的白縐紗褂、一件白繭裙換過,拿刨花水將鬢角刷齊,而後就剔亮燈,研墨潤筆,對著鋪開的雪宣踟躕良久,寫下“母親大人”四個字,字跡方落,眼角已濕潤。她多想找到自己的親生母親問上一問,當初究竟有怎樣熬不過的艱難,竟讓她忍心把女兒遺棄在這種地方?

青田搖搖頭,深吸上一口氣,字斟句酌地寫完了這封留給段二姐的信,又寫了一封信給暮雲和蝶仙幾人,整理出首飾與剩下的銀錢。之後她就把手摸向臺面邊帶鎖的紅木小抽屜,上頭嵌著《白蛇傳》的螺鈿人物。她打開了小銅鎖,把抽屜拉開,裏面很空,只放著一個紅綢子帕包,揭開了綢帕,有一張薛濤箋。

青田拈出紙箋輕展開,宛如是一只青鳥展開了雙翼,乘風萬裏、歸去來兮。

結盟不結松與柏,松柏摧殘留不得。結盟不結蘭與竹,蘭竹敗壞誰結束。結盟不結石與金,石易爛兮金易沈。結盟不結山與海,山可崩兮海可改。結盟不結風與雲,雲散長空風不停。結盟不結花與月,花易殘兮月易缺。結盟止結地與天,天地從無衰死年。天長地久不可問,此盟萬古猶留傳。某年某月某日,喬運則、段青田盟。

青田密布著血淤的臉上浮現出鏡花水月的笑,她以指尖拂過已泛舊的紙面,筆跡如新。那時他已滿十八,她剛十六歲,他的字秀逸雋灑,她的字則仍稚嫩而青澀,跟著他,你寫一個、我寫一個,交纏無隙,如絲如弦。所有的過往,皆隨著她的指端被一一撥動:少男和少女並坐於夏日的河塘邊,少女褪卻了鞋襪,把白貝殼一樣的赤足浸泡在水中,少男忽地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裏,從水底捉住那對足輕吻在腳心,好多好多癢兮兮的小魚,一直游入了心裏。女孩子一點點地長大,像一支養在寶瓶裏的花,有無數的男人送她花,掐金的牡丹和鎏銀的蓮,只有他,為她折一枝新三月的撒金碧桃,她將它供在妝臺的鏡邊,奇異的花枝半白半紅,是鏡中她潔凈而含羞的面。漸漸地,她的每一日都變作了夜晚,她被深埋在無盡的黑夜裏,如那些被埋在地井裏的礦工,渾身沾染著永遠洗不掉的黑,但他替她洗,手指理過她每一縷發絲,懸在她上方的雙眸令她的額濕了一下、又濕一下,他說:你受苦了。——是天使的淚落下,澆熄她遍身的地獄之火。她開始越來越愛洗澡,怎麽洗也洗不夠,喉頭裏有腥,唇齒被鐵釘所穿透,問他:我很臟吧?他一向是個寡言的人,他什麽也不答,他只是靜靜地捧起她的臉,深吻她,她的嘴、她的下巴、她的頸項、她的胸口、她的腹,一直向下,直吻進她下面的另一張嘴,他伏在她兩腿間,是一頭饑渴的野馬汩汩地卷舌舔飲著溪水……他們比一輪明月還純凈,比一部活該被燒毀一萬次的禁書還要淫邪。他握住筆,將另一支筆放入她手裏,從後環住她,溫在她耳邊:我說,你寫。

血紅的淚水沖刷去一切,青田閉起眼,將這合寫的舊盟摁在了心口。孽海罡風中,她看見喬運則似破冰春水的眼睛,看見他和暖似拂面風的笑,然後她低下頭,看見了插在自己胸窩的刀。

不如歸去,不如歸去。月落子規歇,滿庭山杏花。

——

青田打開雙眼,她聽到了,聽得明明白白,她的抽屜又在對她講話了。她向裏頭望去,望到了藏在綢包下的、那小小的紙包。

她伸手將紙包取出,拿捏著反覆瞧了瞧,拆開,把整整一包的白色粉末全倒入桌上已涼透的鬥彩茶碗中,拔下了頭上的赤金扁釵,緩慢地攪拌著。隨後她扔開釵子,端起碗。

死亡向她抖開了龐博的巨翼,雪白的鶴背上,軟如故鄉。

5.

一過了子夜,秋意就愈發濃重。月已涼,葉正落,連風也一聲聲地嗚咽著,卻總有無情者如木、如石,成千的古木與上萬的巨石疊成了恢弘的大宅,不為一概人世間的悲喜所動,巋然不語地佇立著。

攝政王府與禁城只相隔著一條天街,朱門金釘、紅墻黃瓦,開東南西北四門。由正門而入,中軸線上是一條闊朗的漢白玉大道,雲階玉陛,此為“王道”,專供攝政王與其正妃出入,其餘的府內諸人一律只能於偏道行走。沿王道的兩側,每隔十四步設有一座燈柱,蓮花柱頭上銅座銅窗的燈樓徹夜不熄。路燈連綿至重重寶殿、層層梧桐的薄影間,忽見一間小院,緊挨著修竹萬竿和一片梅林,一帶清水環繞,院門高懸著黑板泥金的大匾,上書“和道堂”三字。這裏是齊奢的書齋,也是他處理公務、會見心腹的“簽押房”。

房子裏的陳設十分簡單,四架圖書、兩張椅子、一張大桌,桌上一盞海晏河清的書燈與一只白匣,匣子裏一摞白皮折子。自齊奢掌權起,為了對抗權勢煊赫的外戚王家,便將朝廷的鎮撫司改建為由自己一手控制的情報機構,在朝野內外布下了無數特務。這些特務所上的密奏每天由鎮撫司匯總一次,甚至包括西黨的諸位吏員凡有重要事務,為繞開王家內閣的耳目,也一概以密奏陳情,全部直接封呈給攝政王齊奢本人。這些折子中全無公折的請安賀節之類,一件是一件。

齊奢全神貫註地持筆批閱著,眼看只剩下最後一件,先打了個呵欠揉揉眼角,一眼掃過去,眼中驟然迸射出精光,“周敦!”

和道堂是處理機密文件的重地,一概人等不得窺伺,因此近如周敦者也只遠遠在門口侍候著。這時聽見主人呼喚,趕忙打起了門簾趨進來,“王爺什麽事兒?”

齊奢緊緊地擰著濃黑的雙眉,“你馬上派人給我查清楚聖母皇太後的下落。”

周敦一臉的大惑不解,“王爺,今日一大早兩宮太後就帶著皇上一同到大隆福寺進香去了,明日早起還要做法事,夜間就在禪房歇宿,聖母皇太後這會子自然是在寺裏。”

齊奢把手中的折子往桌上一摔,“鎮撫司安插在大隆福寺的細作急報說,窺見聖母皇太後偷偷喬裝成宮女的樣子,怕是準備趁夜離寺。你現在就發動所有人手給我秘密搜查,若不在寺裏的話,哪怕把北京城翻個個兒,也得在天亮前把人找著。”

“找誰?”

簾外傳進來一聲嬌笑,就見一位女子掀開了門簾款步直入。她穿著宮中的女官服色,披著風兜,臉容被一副沈沈的面紗遮擋著,看不清五官。但只一聽這聲音,齊奢就已認出了人來。太監小信子顯然也心中有數,滿目怯色地隨在那女子的身後,深垂著頭顱告罪:“王爺,奴才實在不敢阻攔。”

“下去吧,周敦你也下去。”齊奢停一停,緊跟著就變了臉,“你瘋了!”他低低地壓著嗓子,卻依舊顯得怒氣勃然。

女子一手除去面紗,就露出了聖母皇太後喜荷的一張粉面,兩點小小的梨渦剛在她嘴角一閃,就有些許的寒意自眉間透出,一雙明光迫人的眼直直地瞪過來。

齊奢只好上前來躬身施禮,“臣失儀,還請太後恕罪。”

喜荷婷婷地一轉,在桌邊的一張椅上坐下來,又對著他破顏一笑,芬芳如桃花吐蕊,“大隆福寺的門禁可比皇城松動多了,我和玉茗對調了裝束,等所有人都睡下,就讓趙勝用腰牌把我帶出來。少了那些個翟扇鳳傘、導引侍駕,果然是一身輕松。難怪姐夫喜歡微服簡從。”

“你也太魯莽了,趕緊回寺裏去。”

“我有要事同你說。”

齊奢強壓下滿心的焦躁,擡手擦了擦口面,“什麽事?”

“我想你了。”喜荷舉目直迎向對方一臉又驚異又無奈的神情,語氣與其說是哀怨,倒不如說是怪責,“這段日子你總不來宮中看我,已經足足一個月了。”

齊奢轉過頭一嘆,聲音已平靜了許多,字字分明道:“喜荷你一向行事謹慎,怎麽這一次如此離譜?你不想想,萬一叫王家發現跟蹤到這裏來,說是‘聖母皇太後夤夜私會攝政王’,安一個‘穢亂宮闈’的帽子,咱們就滿身是嘴也辯不清。何況我前一陣就是因為‘微服簡從’才讓人有機可乘,其他都不論,你把自身的安危置於不顧,可也太托大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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